公元1995年6月那个炎热的夏天,一个来自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瘦瘦的年轻人走进洛南。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作为一名考古学者,从这个夏天开始,他20多年的考古生涯大多在洛南度过。在这以后的时光里,他几乎“挖遍洛南所有他感兴趣的地方。而正是这个年轻人,掀开了发掘洛南盆地花石浪旧石器遗址群的大幕;就是他,把四十里梁塬旧石器遗址群的秘密一一揭开,让四十里梁塬震惊世界考古界。这个人就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王社江博士。
掀开洛南旧石器发掘辉煌大幕的人
2017年7月,在洛南县博物馆馆长张小宾的办公室,张小宾说起1995年那个6月。
当时他是博物馆的一个普通干部。他记得,那个6月异常炎热,博物馆来了一位操着浓重关中口音的瘦瘦的年轻人,衣着普通,却目光炯炯,还带着一个同事。他说他是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来洛南搞调查。时任洛南县博物馆馆长赵万年先生接待了这位年轻人,并带他看了库房里收集的藏品。年轻人提出要去洛河岸边的东河山上看看,赵万年找来当时已经退休的原馆长卫迪誉先生,让他和张小宾、张学锋等人领着年轻人去。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洛南旧石器遗址暨花石浪“洛南猿人”遗址发掘迎来了一个契机,更没有想到几年后一个奇迹会在大秦岭腹地洛河岸边的花石浪出现。
一场堪称辉煌的旧石器遗址群发掘的大幕,在这个炎热的6月,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关中汉子掀开。
这位关中汉子叫王社江,时为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与他一起的是他的同事胡松梅。
卫迪誉、张小宾带着王社江和他的同事,蹚过洛河,攀上了尖角东河村后的花石浪“龙牙洞”。
在此之前,西北大学新生代地质与环境研究所所长薛祥熙教授团队,在这里采集到新的古生物化石和石器,并曾撰写发表了论文《陕西洛南人牙化石及其地质时代》。
薛祥熙教授是地质学专家,研究古生物及地质的,与王社江不在一个研究领域。
在随后的日子里,王社江和同事在博物馆同行的陪同下,坐着冒着黑烟、在土石路上上下颠簸的三轮车进行调查,在龙牙洞和龙牙洞对面的老官梁发现了大量的旧石器器物。王社江被震惊了。
在这之前,他几乎跑遍了陕南陕北,最后,却在洛南盆地找到了他所期待的惊喜。也就是从1995年6月开始,王社江以后20多年的研究生涯大多在洛南度过。在这20多年里,他几乎“挖遍”了洛南。
调查结束后,王社江回到所里打报告要求对东河村花石浪“龙牙洞”进行试掘。当时经费极为困难。
但是王社江所在的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有个专家型的所长——著名考古学家韩伟。韩伟于1961年调入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开始考古研究,曾任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兼任西北大学文博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科技大学博导,中国考古学会理事。他先后参与或主持过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凤翔秦都雍城遗址、唐代法门寺地宫等重要发掘工作。
这位于2011年6月去世的考古学家在得到王社江的报告后,对王社江说,咱们所里经费的确紧张,但是,你在洛南盆地的发掘经费,我给你保证,你放开手干!
1995年9月,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和洛南县博物馆联合组队对花石浪龙牙洞展开试掘。截止当年12月底,在洛南盆地共发现旷野旧石器遗址21处。
试掘收获表明,位于洛南尖角花石浪山上的龙牙洞遗址是一处保留有极为丰富的古人类旧石器文化遗存的洞穴遗址,从中发掘出土了丰富的动物化石和旧石器制品。
1996年4月至12月,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和洛南县博物馆联合组队正式对花石浪洞穴遗址发掘。到1997年10月底,在洛南盆地发现的旷野旧石器遗址增加至38处。
洛南盆地旧石器发掘就此拉开序幕。
王社江与花石浪
王社江,陕西大荔人,198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即考入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毕业后到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2010年博士毕业于澳大利亚享誉世界、也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大学——拉筹伯大学(LaTrobeUniversi-ty)考古学系。现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生导师,中国考古学会旧石器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亚洲旧石器考古协会执行委员等。
花石浪有个南洞和北洞。北洞较大,王社江他们首先发掘的是北洞。南洞里当时有个当地人的墓穴。随后,西北大学的薛祥熙教授带领研究团队再次来到花石浪,迁走了南洞里的墓穴,开始在南洞发掘。
张小宾馆长告诉我,后来发掘表明,北洞主要是古人类化石及生活遗存,那些“龙牙”就是在这个洞子挖出的,还有熊、貘、犀牛、大象、鹿、乌龟和鱼等近40种鸟类、哺乳类和水生动物化石,还发现了人类生活踩踏面、用火遗迹等。南洞则主要是古人类旧石器遗存,洞里加工手斧、薄刃斧的石器如石墩等以及手斧、薄刃等旧石器数量惊人。遗憾的是当时北洞、南洞的发掘是各自为战,没有有机地协调统一,否则它的价值和意义更大。
张小宾就是1995年6月结识的王社江,从此跟着王社江进行考古研究至今,将近30年的考古发掘研究中,他成了王社江的左膀右臂。
张小宾记得他们发掘龙牙洞时的艰辛。王社江是除了事业几乎没有其他爱好的人,眼里只有他所钟爱的考古。那个时候吃住极不方便,白天发掘,吃在农家,晚上也住在农家。发掘工作极为辛苦和枯燥,王社江却不理不会,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兴致盎然。从拉线定位,开挖土层,再到用小镢头轻挖,小铲子小心翼翼刮刨,如同做手术般的细致。除了现场发掘,他还要忙里偷闲培训请来帮忙的民工,让他们学会怎么挖掘、怎么标记、怎么测量、怎么整理等等。
张小宾说,王社江在花石浪还领教了洛南野蜂的厉害。他记得,有一天,赵万年先生来到工地,带了一条“红豆”牌香烟给大家抽。大家坐在树下抽烟歇息。大约是缭绕的烟雾惊动了树上一大包被洛南人称作“葫芦包”的野蜂,这种蜇人极为冷酷无情的野蜂突然自天而降,劈头盖脸,蛰得王社江、张小宾以及考古队员抱头满山鼠窜,有的头上身上起了大包,甚至皮肉被蛰烂,个个疼得嗷嗷大叫,王社江的同事胡松梅甚至被蛰到呕吐。张小宾说,第二天他们弄来两桶汽油,在树上烧了两天,才把野蜂窝烧掉。
1998年3月,洛南盆地旧石器地点群和花石浪龙牙洞遗址被国家文物局评为“1997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且位列首位。
2001年6月,洛南盆地花石浪龙牙洞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遗址,为东秦岭商洛地区唯一一处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王社江在花石浪进行发掘时,从村里请来一些帮忙的民工,其中有一个叫刘顺民的。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因为熟悉这里情况而被王社江每天多给5块钱的农民,从那个时候起跟在王社江屁股后头,再也没有离开过,渐渐成了王社江不可或缺的助手,一个编外的“考古专家”“考古博士后”。
也正是这位普普通通庄稼汉子,在迷恋上考古之后,竟然焕发出那么大的热情,为后来的旧石器发掘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1998年5月,王社江考入澳大利亚拉筹伯大学读博士。
在这期间,有一天刘顺民和张小宾在龙牙洞山顶上搞调查,刘顺民发现了几块旧石器器物。
张小宾对他说:“在这个阶地上发现旧石器,是一个新的发现。”
阶地,指由于地壳上升,河流下切,原先宽广的谷底突出在新河床上而形成的阶梯状地貌。阶地的级数是由下而上顺序排列,高于河漫滩的最低一级阶地称为一级阶地,向上依次为二级、三级、四级、五级等。
刘顺民立即把他的发现告诉了远在澳大利亚的王社江。王社江急了,在那个阶地上能够发现旧石器器物,洛南其他地方呢?但是因为学业又不能回来,他就打开手边的考古专用地图,在地图上找阶地、找位置、找地点,然后用电话指挥刘顺民:你到这个地方去找,到那个地方去找,还有那里……
这样,就出现了世界考古史上都难以看到的景象:地球南半球的王社江“遥控”着北半球的刘顺民,在洛南盆地开展考古调查研究。
王社江在澳大利亚读博士期间,刘顺民就靠着一辆破自行车,捡了两卡车的石头。
王社江的妻子和女儿都在澳大利亚,但是一放假他就立即回国跑到洛南,整理刘顺民找到的器物,然后和刘顺民继续跑,几乎跑遍了洛南,“挖遍”了洛南。
就这样,王社江在洛南那些陡立的、有黄土的二、三、四、五级各阶地均发现了旧石器器物,达200多处。
在这期间的1999年7月,王社江还请来拉筹伯大学考古学系理查德•考斯格罗夫(Richard。Cosgrove)博士考察洛南盆地旧石器遗址。
在以后的调查发掘中,王社江和他的团队在花石浪和附近不同阶地上,发现并确认出旷野类型的旧石器地点268处,获得各类石制品总计约13000余件。
王社江在澳大利亚读博士的经历,让他眼界大开。
与此同时,他结识了一个后来成为他考古发掘不可或缺的伙伴——鹿化煜博士。
鹿化煜,理学博士,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科学院地球环境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党委书记、南京大学气候与全球变化研究院副院长、教育部海岸与海岛开发重点实验室主任。他主要从事中国西北和北方晚新生代环境演变和气候变化的研究和教学工作,对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和西北沙漠地区进行过60多次的考察和采样。
张小宾告诉我,鹿化煜教授是研究黄土地质变化及其气候的,也就是研究物的,而王社江是研究人的。人类遗迹埋藏在黄土里,研究黄土的,可以准确测定出黄土的年代、黄土的变化并在这变化中研究气候变化等,而对黄土年代的确认也就可以确认出埋在黄土中的人的年代;而人总是在寻找适宜的气候条件生存,因此人在黄土中的位置变化又为研究气候变化提供依据。
王社江与鹿化煜的联手,把黄土与人、与气候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彼此的研究如虎添翼。
2010年榆商高速公路洛南段开工建设。这为王社江与鹿化煜联手研究再一次提供了机会。
在修建孟洼洛南高速出口处引线的时候,洛南请来王社江对该区域进行考古勘察。王社江自然也请来合作伙伴鹿化煜。王社江惊喜地在开挖的黄土剖面发现了旧石器手斧。他随即打报告,请求在这里进行发掘。
2011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南京大学和洛南县博物馆联合组队,对梁塬上的孟洼和贾渠旧石器遗址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了数量惊人的手斧、薄刃斧、石核等极为珍贵的旧石器遗存。
这是王社江博士梦寐以求的发现。
在这之前,他在洛南盆地发现旧石器器物均是在地表,深藏于黄土深处的旧石器器物,终于在梁塬被发现。
在孟洼遗址发掘之后,张豁口旧石器遗址开始发掘,随后郭塬、延岭、鹤眼岭、柳树洼、牛王庙、十字路口等遗址陆续被发掘。
于是,四十里梁塬的秘密被揭开,一个震惊世界考古界的奇迹就此呈现在人们面前。
王社江在洛南交出的答卷
在洛南的几十年,王社江成为地道的“洛南通”。他几乎熟悉洛南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甚至认识许多村庄里的人,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他会说洛南话,比如“陪馍”(白馍)“哈面”(下面)“打鸡碳”(打鸡蛋),甚至会说洛南北部方言,比说“佛话”(说话)“获费”(喝水)“老福”(老鼠)等等。
因为考古,洛南成为他的第二故乡。在这个第二故乡,他的旧石器遗址发掘与研究,交出了令考古界为之瞠目的成果。
2005年,英国牛津考古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独著《人类行为与聚落形态瞻望:中国洛南盆地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群研究》。
2007年和2008年科学出版社分别出版了以他为第一作者的《花石浪(I)——洛南盆地旷野类型旧石器地点群研究》、《花石浪(II)——洛南花石浪龙牙洞遗址发掘报告》。
涉及洛南考古研究的主要论文有:
《洛南河口鸡眼窑洞穴的几点认识》(1998年《考古与文物》,王社江,胡松梅,张学锋,张小兵);
《洛南盆地旧石器遗址地层划分及年代研究》(2001年《人类学学报),王社江,黄培华);
《洛南花石浪龙牙洞1995年出土石制品研究》(2004年《人类学学报》,王社江,张小兵,沈辰,胡松梅);
《洛南盆地1995-1999年野外地点发现的石制品》(2005年《人类学学报》,王社江,沈辰,胡松梅,张小兵,王昌富);
《洛南花石浪龙牙洞1995年出土石制品的拼合研究》(2005年《人类学学报》,王社江);
《洛南盆地的薄刃斧》(2006年《人类学学报》,王社江);
《洛南盆地旧石器早期遗址聚落形态解析》(2006年《考古》,王社江,沈辰);
《洛南盆地旷野旧石器地点群石制品的拼合观察》(2007年《考古与文物》,王社江);
《洛南盆地的大型石刀研究》(2007年《人类学学报》);
《中国东秦岭地区洛南盆地旧石器考古学研究新展开》(2008年松藤和人主编,日本东京雄山阁,王社江,鹿化煜,沈辰,张小兵);
《从研究石制品特征入手可以判定早期人类左右手分化吗?——以洛南花石浪龙牙洞遗址为例》(2008年北京大学考古学丛书《考古学研究》,王社江,科学出版社);
《东秦岭南洛河中游地区发现的旧石器和黄土堆积》(2008年《第四纪研究》,王社江,鹿化煜,张红艳);
《东秦岭南洛河上游黄土地层年代的初步研究及其在旧石器考古中的意义》(2007年《第四纪研究》,鹿化煜,张红艳,王社江,赵存法,赵军);
《陕西洛南盆地孟洼旧石器地点发掘》(2011年《中国文物报》,王社江,张小兵);
《陕西洛南盆地孟洼旧石器地点发掘收获》(2011年陕西省文物局、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三秦出版社)。等等。
没有人会知道这些答卷背后王社江所付出的一切,但是人们知道,因为王社江在洛南20多年的跋山涉水以及这些答卷,洛南,成为让世界考古界瞩目并趋之若鹜的旧石器遗址考古圣地。